《诺科》里的人们,为什么会选择离开

作者:亚热带飞鱼
2023-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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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了 Lingxiao 的播客《<午休时分> Vol.3:电子游戏里给想象中过去的情书》,很受启发,决定顺着这篇播客继续聊一聊《诺科》(Norco)。Lingxiao  的播客提到,《诺科》包含一种非常怀旧的情绪,而怀旧可以看作是一种向心的回归。本文要谈到的恰恰相反,是一种离心的趋势,也就是《诺科》对“离开”的刻画。离开哪里不一而足,或许是离开居住多年的旧屋,或许是离开熟悉的故乡,又或许是离开整个地球。为什么选择离开?那些离开的人们又是否想过要回来?

(本文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凯伊的离开与公路旅行传统

《诺科》的故事以凯伊的视角展开。凯伊抛下家人及生活中的一切,背上背包离开诺科,踏上了自己的公路旅行。她攀上向西的火车,沿着  99  号国道搭车南下,加入了边境的游击军,夜晚藏身于重型卡车和隧道。公路旅行的传统与“垮掉的一代”(二战后,一批美国反叛青年自称“垮掉的一代”,即 The Beat Generation)息息相关,出于对庸常生活的反抗,他们以此为旗帜进行了一场文学和生活方式的变革,但同时因为滥用酒精和违禁药物而饱受批评。

凯伊搭上离开的火车

公路旅行是“垮掉青年”最具代表性的生活方式,他们总是时刻在路上,出发并不需要什么理由。杰克·凯鲁亚克(Jack Kerouac)是其中的先锋式人物,从哥伦比亚大学辍学后,他一直在路上流浪,起先辗转于海军和各路商船,之后数次进行横穿美国东西部的公路旅行。在结识另一位“公路行者”尼尔·卡萨迪(Neal Cassady)后,凯鲁亚克把这些年的路上经历写成了一部小说。这部名为《在路上》(On The Road)的作品一经出版,迅速成为一代人的精神圣经,鼓舞了无数青年踏上旅途,找寻平庸生活的解药。

“垮掉的一代”合照(左起:艾伦·金斯堡、杰克·凯鲁亚克、格雷戈里·柯尔索)

对于受到公路旅行传统影响的人们来说,“为什么要离开”“离开要去做什么”往往没有深层次的原因,你只需要等待多巴胺发出指令,然后奔向远方,满足感官的快乐。凯鲁亚克谈及自己第一次横跨美国的旅行,是“充满了要在芝加哥,在丹佛,最后在旧金山做什么事的梦想”,至于要做什么并不重要,离开这一行为本身就构成意义。

回到凯伊的部分,她又为什么离开呢?《诺科》一开始就提到:“你的生活充斥着摧毁身心的琐碎事,你仿佛一直梦游其中,大好青春虚掷。”离开的原因是一种主观上的个人感受,摧毁身心的琐碎事具体是什么,我们并不知道,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有没有必要知道。实际上是没有必要的。

关于凯伊离开的这部分内容,《诺科》采用克制化的叙事,过滤了人物背景和个体心理活动,以旁白式的他者视角描述凯伊的旅行经历,不带任何情绪,潜台词就是“凯伊根本不在乎”。她的离开也就显得无比轻松,因为过去的一切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只有眼前的道路。

凯伊扔掉了手机,然后加入了游击军

离开钻石社区的居民

故事中,你会多次造访钻石社区,唯一居住在这里的居民是凯伊母亲的熟人“鸭子”,其他人都已经搬走。事实上,“鸭子”的房子也是钻石社区唯一还保留的房子。在与“鸭子”的对话中,我们可以了解到“征地拆迁”是社区居民搬走的主要原因:诺科镇上的大型工业公司“盾牌”始终在不停扩张,钻石社区的土地位于他们下一步圈地计划的范围内,“盾牌”给社区居民提供了不少拆迁赔款,那些坚守在社区对抗“盾牌”的顽固力量逐渐瓦解,最终都选择了离开。可以看到,“鸭子”的房屋周围,遍布着“盾牌”的工厂。

钻石社区

钻石社区是现实存在于诺科镇(诺科镇也是现实存在于美国路易斯安那州的小镇)上的同名社区,由四个紧邻的街区组成,社区中的居民也同样经历了与壳牌石油公司旷日持久的对峙。钻石社区是诺科所有非裔美国人的聚居地——1811  年,正是此地爆发了一场惨烈的黑奴起义,可以说反抗精神深深根植于社区精神中。在《诺科》中,工业大公司“盾牌”最终达其所愿,迫使钻石社区的居民离开,只剩下时日不多、依靠氧气罐才能苟活的“鸭子”。时至今日,他自己也放弃了抵抗。

依靠氧气罐生活的“鸭子”

钻石社区的失败反抗体现了一种意识形态:在发达工业社会的框架中,个体的异化将不可避免。正如法兰克福学派学者赫伯特·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所言,在发达资本主义工业社会中,人们都成了单向度的人,失去了个体的批判力量和理性光辉,不再反抗发达工业社会的极权,转而维护它的种种不合理性。《诺科》里经常找“盾牌”茬的流浪汉“好运”就说过:“人们以为好运讨厌盾牌。好运并不是讨厌盾牌。他只是喜欢制造麻烦。没有盾牌,这地方人人都会失业。”

依托于工业大公司发展的城镇,悲哀正在于此。没有了大公司,居民的生活也会分崩离析,那些反抗力量最终也都会慢慢屈从于工业大公司的控制。你很难真正改变些什么,还不如晚上去酒吧点一杯啤酒,在唱片机演奏的复古音乐里逐渐失去意识。

加利特的火箭计划

加利特(Garretts)是《诺科》中的民间宗教组织,但组织架构和人员构成都很不规范。创始人约翰最早在网络上发布视频,此举吸引了早期的教徒;想要加入加利特需要在约翰开发的手机应用软件上集满所有秘经章节,具体收集方式是利用  APP  内置的增强现实技术(Augmented Reality)在城镇各处找到隐藏的虚拟雕像。约翰和加利特一直在研制人造火箭,企图离开“被信号塔和电磁辐射包裹的失真地表”,在太空中和神祇直接对话。火箭是他们的诺亚方舟,也是他们的雅各布天梯。

加利特的人造火箭

加利特和美国新福音派有相似之处。新福音派是  20  世纪中期发展迅速的一种新教教派,它通过电视、网络、广播等现代通讯技术进行传教。加利特的入教方式依托于互联网和现代科技,利用技术筛选潜在教徒。关于火箭计划,约翰曾提到,科技力量可以帮助他“将话语传播到地球的每个角落”。

对于加利特而言,“为什么要离开”与诺科的现实环境有关——他们将诺科看作是地狱一样的地方。建造火箭其实就是在建造一艘诺亚方舟,诺亚方舟是为了躲避毁灭一切的洪水,而这样的洪水曾三次发生在诺科。诺科恶化的自然环境由工业大公司的开采和扩张造成,污染的过度排放给环境带来了不可逆的影响,最终影响生活在此地的人们。

现实中,诺科位于美国广为人知的“癌症走廊”(Cancer Alley)地带,该区域拥有高密度的工厂分布,癌症患病率是其它地区的数百倍。诺科(Norco)的名字是新奥尔良炼油公司(New Orleans Refining Company)的缩写,大公司带来了工人迁徙,从而促进了城镇的形成和发展。但资本的扩张性决定了在原料和工业价值耗尽后,这些工业小镇的命运只余废弃。加利特执着于造火箭离开,也正是因为他们知道,在这片狼籍之地,寻求得救只能是妄想。

《诺科》中的小镇,一眼望去全是工厂

离开,包含着回归的倾向

诺科的土地仿佛有种奇怪的魔力,那些由潮湿低地、炼油工厂、破旧街道组成的模糊图景似乎盘踞在每个离开的人的梦境中,它在默默地提醒你,也许你从未真正离开。

凯伊坐上火车,一走就是五年,但弟弟的一通电话让她回心转意。搬离钻石社区的人们并不会就此和“盾牌”分道扬镳,他们迟早要面对“盾牌”不断扩张的压力,再次直面诺科的社会现实。加利特的火箭发射计划在每个结局里都是失败的,于诺科的夜空中爆炸才是其最后宿命。

不同群体离开的实践都包含了一个共同的结果,到最后,人们依然会回归诺科及诺科的社会体系:凯伊回到了诺科;加利特的火箭残骸落回了诺科;搬离社区的居民虽暂时实现逃避,但他们远离诺科社会体系的尝试注定不会持久。

为什么无法永远离开?或者换句话说,又是什么在拉着你回来?这不是个容易回答的问题。也许是故乡的幻影在作祟,经年累月,故乡的一部分早已融入你的身体和血液,而你也成为了故乡的一部分。就像很多人面对故乡时常常语塞,说好也说不上来它到底有什么好,但要真正离开也绝非易事。所以,当你认为已经走了很远,试图回望最初的来处时,也许会发现自己并没有抛下那个地方,而是带着它的影子走过了无数曲折的岁月。


参考资料: 

《在路上》/  杰克·凯鲁亚克 《单向度的人》/  赫伯特·马尔库塞 
有关癌症地带的报道:http://finance.sina.com.cn/chanjing/cyxw/2021-07-17/doc-ikqciyzk5958979.shtml
有关诺科钻石社区的文章:https://labucketbrigade.org/our-work/supporting-fenceline-communities/nor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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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热带飞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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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此文章的讨论

  1. 方程 2023-07-10

    与其说是多巴胺的诱惑,更像是恶心的驱动。每个逃离文明和幸福的人基本上都是恶心感的奴隶,差不多就是萨特和加缪的那个“恶心”,J.D.塞林格的麦田捕手和格拉斯家族是典型。中国人的话,缺乏基督教文化根基,可能会比较少见这样的人吧;即使偶尔有,也往往不会将意识上升到宗教的层面来作为理由怼全世界。

    • 木渎幽灵 2023-07-14

      @方程:顺着去看看,感谢分享~

    • 方程 2023-07-17

      @木渎幽灵:除了萨特的《恶心》和加缪的《西西弗神话》和J.D.塞林格的《麦田捕手》《弗兰妮与祖伊》,还有一些书值得推荐,最近我在读诺伦格尔茨的《虚无主义》,安斯加尔·艾伦的《犬儒主义》,琼·柯普洁的《读我的欲望》,布鲁诺·拉图尔的《我们从未现代过》,约翰·格雷的《稻草狗》,齐泽克的《面具与真相》,特里·伊格尔顿的《无所乐观的希望》……“反现代”是20世纪后的现代的核心精神,在我看来,全部现代人其实本质都是查拉图斯特拉,都是西西弗,都是刚刚发现天父已死(甚至从来都不曾存在过天父)的宇宙孤儿/弃儿。

      如果还想要找到希望,我想首先必须要忘记奥威尔和赫胥黎的神话,只把他俩看作(类似尼采或萨特那样的)先知,而不是未来历史预言家。现代人已经足够孤独足够迷惘了,也是时候抛弃希望,接受童年已经结束,要继续自己前进了。

    • 木渎幽灵 2023-07-18

      @方程:很喜欢塞林格,之前读《九故事》,有种blue的氛围,蓝色的忧伤,里面有一篇就叫De Daumier-Smith's Blue Period哈哈

    • 方程 2023-07-23

      @木渎幽灵:嗯嗯,我读的是译林版的塞林格全集。个人是不太喜欢格拉斯家族吧,他们更偏向理想主义,过于忧郁,不够开心,竟敢赴死;还是麦田捕手霍尔顿更引起我的共鸣呢,他一身犬儒味,浑浑噩噩,心无信仰,目无尊长,胡闹作死,粗野横蛮,最妙的一点是直到正篇故事结束之后他一直都没有变好没有“长大成人”。若按《虚无主义》《犬儒主义》那两本书的说法,虚无主义者和犬儒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和乐观主义者和基督徒其实可以算是同一个派系的人,都是“彼岸”的信徒,蔑视庸常生活和现实主义……虽然没有基督教文化根基,但估计中国文化里同样也会有彼岸信徒的吧。虽然我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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