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月球:寻问者,不是提问者
我未曾告诉过任何人,不过……我一直以为它们都是灯塔。
认识“复调文学”这个词是因为站内一篇关于切尔诺贝利的文章[1],自那之后,我便很乐意将《去月球》比作“复调游戏”了。
百度百科已经将“复调文学”和“文学的复调性”解释得很好了[2]。通常的一些小说中,剧情、人物、关系等各种配置往往会有着明确的意义与流向,就像乐曲有主旋律;而复调小说中各种配置不必须时时维持同一的流向,也不必须处处遵从“作者”的最高意志。余华的《活着》与莫言的《丰乳肥臀》就是一个很好的对比,后者有着很强的复调性,前者则没有。两部小说里都有大量的反价值、荒诞莫测、可笑又可悲的死亡[3]。在余华笔下,角色故事是“服从节奏律”的,例如,福贵的儿子有庆的死与外孙苦根的死之间有一种对偶关系,这些关系近乎显然,使得整部《活着》读起来就像是某位记者为了表达某种特定的价值洞见(例如,“对苦难的承受力为生命赋予了意义”)而采集、挑选并整理材料写下的报道稿。莫言的《丰乳肥臀》不一样,角色故事各自独成一脉,例如,主角三姐“鸟仙”和七姐求弟的故事就仿佛来自不同的小说类型,序幕和终幕甚至不像属于同一部小说、同一个故事,这部群像剧也因而呈现出极强的“混沌”感和“庞杂”感,它的世界也就像一个没有上帝主宰谁悲谁欢的宇宙。这种情况中,价值评判的标尺是开放的,人物也有很高的自由,不再必须集中为某个“主旨”服务。这种强复调性的小说常常也会给人一种“无限”的感受——无限种人物关系的可能、无限种情节逻辑的诠释、无限种手法动机的解读。
围绕《去月球》的讨论中,“无限”也是时常遇见的一个词(另一个会时常遇见的是“作者之死”)。如果可以不必纠结严格的定义问题,我现在就很乐意把它比作一种“复调电子游戏”(polyphonarrative games,这是我的自造词)。见过续作中 Colin 的故事以后,《去月球》叙述风格上的复调性就更明显了。Johnny 的故事之所以会显得有这种风味[4],到底是编剧的有意造就还是无意而为呢?都有可能。实在让人很想找编剧亲自问清楚。
我曾多次想象如同下面的这样一段对话。
我:玩过游戏之后,我完全搞不懂你想表达什么啊。
编剧:是嘛,例如哪一段?
我:结局 Johnny 和 River 搭火箭上月球一幕,为什么你把它的演出效果整的好像大团圆结局似的啊?我看不出它哪里像大团圆啊。
编剧:你是说,那一幕给了你“大团圆”的感觉?
我:难道不是吗?那是终幕耶。故事分成了三个 ACT,登月那段位于第三 ACT,并且过后不久你还送给我一个叫 Wish Granted 的 Steam 成就。大家都幸幸福福的迎来故事结局,你说,这不是 Happy Ending 还能是什么?
编剧:哦,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嘛。真巧,我也有同感。
我:……好吧。
编剧:还有呢?
我:问题还有很多。譬如,我总觉得老年 Johnny 对他妻子感觉有点厌烦和疲惫。我说的是现实中的 Johnny ……啊,不对,那一段也是发生在回忆中的……呃,我扯远了。我想了解一下,这里的厌烦与疲惫目的是为了表现你的某种爱情观或婚姻观么?
编剧:所以,你是感觉 Johnny 他厌倦与疲惫了喽。
我:我是在问,你是不是在试图表达某种爱情观或婚姻观。
编剧:你觉得呢?
我:……好吧,本来还想问为什么有那么多纸兔子,现在感觉问也是白搭了。我猜,你也不知道那些兔子是干嘛的,对吧?
编剧:那些兔子是挺多的,满房间都是。若想具体解析探讨,确实是有点儿麻烦呢。
我:你至少告诉我,这个 Sigmund 公司的服务到底有没有什么具体的底线啊愿景啊 guideline 啊之类的东西吧。你看啊,Rosalene 为了工作准备要“处理掉” River 时,Watts 的反应是“不行”。看上去,他似乎认为 Rosalene 的做法会违反某些守则,对吧?哪些守则呢?——“不可以修改重要信息”?“技术员不可以即兴行事”?感觉都不太对。如果连删改历史都不可以,他们岂不是没法工作了嘛!
编剧:Sigmund 公司啊,他们项目的运作是有点儿复杂……
……
我:聊了那么多,我反而更糊涂了。最后,至少告诉我这故事的主题都是些什么吧。
编剧:好哇……不过,你一直以为它们都是什么呢?
寻找天堂:辩答者,不是应答者
告诉我……你究竟想改变什么?
《去月球》花了不少篇幅试着去寻找正确的问题是什么,然后,《寻找天堂》面对这一大堆素材,放弃了逆向的思辨,直接跳入回答环节。整部《寻找天堂》方方面面就像是针对《去月球》留下的疑问、质疑、反思、留白、“烂摊子”和“糊涂账”而写成的一篇答辩文。比较《去月球》那种富有复调性的、类似“纪录片”的风格,《寻找天堂》的叙述格调与故事格局显得“缩水”了不少,却也不是坏事,之所以要抛弃“无限”与“自由”,不过是因为它选择了另一种目标与方向——答辩。
《去月球》涉及到了许多问题——即使它从未展开细说、从未正面论述——《寻找天堂》不一样,它相当明确地表现出一种正视问题的决心和一种放弃作答的勇气。经历过《去月球》之后,太多太多的问题变得再也无法视而不见了,譬如,“人生如果重来,那个新的我与原来的我有什么关系”,譬如,“一段幻想,如果其逻辑足够自洽也足够严谨,那它算不算也是现实之一种”,譬如,“他人对我的观照对比我自己对我的观照,哪个更可信、哪个更可靠”,譬如,“怎样的人生才是幸福的,怎样的人生才是悲苦的,怎样的人生才是值得一过的”,譬如,“一边是幸福,一边是悲苦,选择哪边才是正确的、才是值得的”,譬如,“选择与不选择的区别在哪里,自由与不自由的区别在哪里”,譬如,“在最幸福的与最悲苦的都成为过去之后,人生还剩下什么、还应该期待什么、还值得期待什么”……如果像这样继续做列举,问题还有很多——几近“无限”多。也许是觉得太繁多、太累赘了吧,《寻找天堂》不再全部逐一应答了,只是从中选出几个,仔细包装一番,然后作出身为一个故事能做到的、尽可能精致的回答。最后在我们面前呈现的结果,是一个结构完整、脉络清晰、意象具体、感情鲜明的故事。
譬如,它很专心地去试着回答了“人想要改变的是什么”这个问题。
如果你已经玩过了第二幕,应该已经知道某个对 Colin 很重要的关键人物的真正身份了吧。在剧情中,这个人物原本就是为了代替 Colin 问出这个问题才会存在的。然而(又一次地),她的意见与 Watts 和 Rosalene 的意见冲突了。在她看来,无论想改变的是什么,被改变的东西与取而代之的东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希望改变”这个愿望本身。遗憾的是,“心愿”就像一个喜欢恶作剧的小孩,总喜欢装扮成与本貌完全相悖的模样,因此,探寻心愿的本貌才是人生在世最为重要的。Watts 似乎不是很同意这种过分强调“想法”的立场,他觉得,所追求的“结果”才是关键,想法与感情总是有误导性的。在他看来,如果一个人不喜欢住在广州,那么“先让他搬出广州”才是应该优先处理的事;而追求过程中遭遇的一切都应该加以重视,以避免结果事与愿违。这次的 Rosalene 上镜率依旧不高。在我看来,她的行事更偏向“原则至上主义”。她不愿将个人感情与价值观混入工作中。客户指定了要求,项目指明了流程,公司也划定了权限,她就只做自己的分内事、只管做好自己的分内事,不问对错,不问好坏。无论客户的想法是什么,她也没有评判的资格和义务。故事结局中,编剧给了我们一个具体的结果,却依旧没有表明真正的答案。这与《去月球》的态度是一致的:答案的内容从来也不是重点,重点是几种不同价值观在互相拉扯时爆发的巨大力量。
再譬如,它也试着去仔细回答了“人需要的是什么”这个问题。
Colin 与 Johnny 的案例之间有一些很大的不同。Johnny 提出的愿望是“去月球”,但 Colin 的愿望可不是“寻找天堂”,若要说来,他的愿望可以理解为“查出我的愿望是啥”,还有,“查出来以后,顺便再实现它”。不难看出,Colin 所表现出的与其说是遗憾,更应该说是不安。看过 Colin 的一生之后,相信大家都会同意他的人生经历——如同 Johnny 一样——其实是很平凡、很普通的:顺利完成了学业,有着普通的职业生涯,在合适的年纪有了妻子有了儿子,甚至,小时候还有一个青梅竹马般的“小女友”。每个人到临终作回顾时,都很可能会像这样发现自己走了一段像这样平平无奇的人生路。这种“平平无奇”却让 Colin 萌生了一种“自己不像是自己”的感觉。他是在嫌弃平凡、渴求悲苦吗?他是在自欺欺人、佯装满足吗?他不知道,于是只能将“对付不安”的责任丢给两位 Sigmund 技术员。这是缺乏自信呢,还是缺乏勇气?无论如何,临终老人 Colin 也已经为自己点燃了一种“追求”的热情——即使他并不自知。
《寻找天堂》其实还讨论了很多问题,谈论的层次都不是特别深刻,并且最后都给出了态度相当鲜明的结论。
一个故事的能力是有限的,押井守的《攻壳机动队》在“灵肉二分”问题上也只是蜻蜓点水,莫言的《丰乳肥臀》也不过展示了“生命苦旅”的皮毛。与其穷尽力量继续追求无法求得的,不妨暂且专注于为故事人物建构一些他们应得的、能够触动观众的故事吧。
我们还会见到系列的第三部吗
我也许应该声明,这些,都只是我自己一个人的理解而已。
《去月球》就像一位刚刚成年的青年人,自我认同与价值标准终于成型,突然惊觉世界之庞杂远超出了自己的理解,于是竭尽最强的力量,向世界撕声追问“告诉我应该怎么办”。《寻找天堂》就像一位刚年过四十的中年人,渐渐地,终于意识到自身视野与力量的有限与个人生命的短暂,于是,开始专心处理之前年轻时留下的一大堆“烂摊子”和麻烦。那么,之后呢?
也是时候写一份完整的总结性陈词了吧。
好也罢,坏也罢。
[1] 《比恐怖更恐怖的是真相|Supply Issue.21》
[2] https://baike.baidu.com/item/复调小说
[3] 这一点与 What Remains of Edith Finch 也很像。
[4] 之所以说“显得”,是因为 Johnny 的故事本身并不庞杂、也不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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